【喻王】时间的终结（14）
菲利普斯位于圣索菲亚通往边境线半途的位置。十二点，正午的炽热充斥在空气中，整个空间如同灌满了发酵的奶油。王杰希下了车，棕色短发被紫外线的热浪一卷，感觉脑袋像是被塞进了密不透风的加热长炉管里，令人窒息。有一瞬间，他甚至怀念下雨的日子。
他在大太阳底下，穿着冲锋衣和长运动裤，沿着湖滨大道的御街向下走，一路穿过打卷的屋檐。工作日的中午行人不多，只有一家日式元祖烧鸟外面排了五六个人的短队。他绕着街道转了几圈，后门是几条并行衔接起来的长巷子，狭窄得连车都开不进去。一排整齐的木门无可遮蔽。几条长电线杆竖在一侧。尽头处有一串弧形石子路，顶上是颜色鲜艳的木制横梁。穿过这条石子路，一排长长的阶梯通向毫不起眼的路口。
王杰希走进转角的商店。
这是一家古玩店。房间幽深阴暗，没有一扇窗户。正中间的巨大红木展示台上排列着色泽艳丽的青花瓷罐盖和粉彩白釉茶具，角落的墙面上挂着斑驳的长剑和甲胄残片，风韵和冷酷混杂在一起，纠结不清。
Ulysses推开精心雕琢的木门，从店铺最里面的私人房间探出一步，棋盘格花纹的奇异吊灯光线照在他脸上，鞋尖也映得微微发亮。他转头向外，看见一张不算熟悉，但他能认出的脸。
他悄悄退回去，不动声色地关上了门，只用了几秒便做出了决定。他大步走到床边，从楠木床板下方的宽大抽屉里抽出一把7.92mm孔径的步枪。
此刻尚且一无所知的王杰希站在瓷器台前。展示台能够成为最好的遮蔽。虽然他认为当场发生冲突的可能性极低。
厚陶瓷可以用来防弹。他心头掠过这些念头，然后走向店内唯一一位女性。她那头漂亮的灰金色蜷曲长发仔仔细细地盘在头顶。
他尚未说出一个字，耳边已捕捉到弹道与空气的细微摩擦。
在近处！
王杰希脸色骤变，拉着女人疾速向下卧倒，同时肩胛骨传来一阵炸裂的钝痛。枪声在沉闷的中午响彻整条街，子弹与高强度陶瓷片猛烈撞击，弹头寸寸破碎，伴着女人的惊呼。
“别动！”他稳住她，顺势向前翻滚。对方是冲他来的。他一手抄过彩色的青花瓷盖碗掩住头部，第二颗子弹冲势迅猛，狠狠嵌入盖碗正中，王杰希手臂连带着左半边身体巨震！
没有关系。他还可以走近一点。
他半跪着，靠在四周的柜台一角，掏出手枪，默数几秒后猛地回身站立。几乎是一瞬间就被打在小腹上，但他纹丝不动，沉着凛然地冲着来处连开了两枪。子弹冲势如同主人一般稳而有力，其中一颗准确地命中了对方持枪的右手。
他用两颗洞穿了防弹衣的子弹造成细微伤口的代价确认了凶手。并且这个人居然认识他。
Ulysses的手掌被打出一块缺口，血色喷涌而出。他随即狠狠甩上了房门，从后门离去，沿着荒凉的公路一路狂飙。处理伤口他也是行家，草草止血缠了几把，对他影响不算太大，但现在这只手是没法用了。
棕榈叶上尘土飞杨，远处的圣索菲亚如同蜃景。他脑中乱糟糟的。他应该怎么办？
他想他得去找唯一一个最可靠的商量对象。虽然这个对象非常危险，难以捉摸。但那已经是他唯一的选择，否则就是与全世界为敌。
他已经在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开。
他不知道他的私人联系方式。但他知道他在Tyre上班。
到目前为止，对喻文州来说，此刻还只是一个寻常的下午五点。他从会议室出来，出席会议的成员互相点头微笑，一边走一边讨论。在生活中，他常常感到一种光怪陆离的扭曲。他总处于激荡不安之中，麻烦纷至沓来。他偶尔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干什么的。有些人说他的才智万里挑一，但那根本不重要。他偶尔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
他走回办公室，接了一杯水，手机屏幕上印着王杰希下午四点发出的信息：我这几天出差，在菲利普斯，下周一回来。
然后他在桌边收到了一个前台的电话。电梯被卡在了最高层，他沿着淡青色地砖的楼梯缓缓步行下楼。
Ulysses右手插在马甲的宽大口袋里。他坐在一楼会客室沙发的一角，戴着宽帽檐的遮阳帽，一身黑色与座位融为一体，低调地似不存在。
喻文州听了他的简要陈述，将他带上了自己的车。
“为什么会查到我？”Ulysses略显慌张。
“我不知道。”喻文州语气平稳，只有踩油门的狠劲透露出内心一丝难以察觉的暴躁，嘴上始终镇定安抚，“不用慌，我可以替你搞清楚。但现在这不是重点。”
Ulysses无法克制内心的焦虑。他无意识地弹着手指，如果这不是在车里他可能会站起来四处踱步。他没发现自己已经在喋喋不休：“我那天很小心…Decline是个不算出色的政客，不是富豪，他家简直太容易潜入了。他也不和老婆睡一间房，我还等他们干完了那事。很顺利，确定绕过了所有监控，没有留下指纹，来回没有接触任何人，一年到头有多少这样的谋杀案不了了之。”
“今天的具体过程是什么，怎么逃掉的？”喻文州耐着性子，不动声色地问。
“Jesse Wang，亲自来了。就他一个人，可能以为我认不出他。我暗他明，我差点就能杀了他。不到一百米，我有一把很好的步枪。可是他反应太快了，只打中肩膀。如果没有防弹衣，他已经被我洞穿肩胛骨、废了一条手臂。可惜我没有第一枪就瞄准脑袋，否则…”
轮胎在柏油路面上疯狂摩擦。喻文州感到脚下似有火花，他听得心惊肉跳，紧握方向盘的指节突起又放开。
他发现他错估了很多人，他一直以为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他被这个“一枪爆头”的想象逼得五脏六腑颤抖不止。
前置附加安装接口的扶手箱里有一把微型手枪。他可以装作取东西，然后拿出枪对着旁边这颗脑袋狠狠来一下。
那个瞬间，他忍下这种冲动，忍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不能这样做。万一失手了呢。再说这个人死在他手上说不通。
Ulysses毫无察觉，顿了顿接着说，“他不该一个人来，他本可以让我走不出那条街。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带一队人来围住我。我开了三枪，知道我杀不了他，就关上门跑了，他被我用两道门挡住。一路没有遇上任何其他拦截。”
接近傍晚的天空在窗口平铺出去，灼人的暮色试图隐退而去，但被夕阳边际的地平线纠缠住，无法脱身。
为什么他会一个人来？
因为他不希望你被别人抓住乱说话，把我指证出来。
喻文州脸上是难以言喻的笑容，令人心悸，他越发和颜悦色地说，“我告诉过你，不要和他比拼射击。没骗你吧。”
Ulysses默认，转过头打量他。喻文州眼中有一方漩涡，他在陷入某种情绪，但看起来没有丝毫慌乱。
他猜不透喻文州，但感觉他像是个可靠又神通广大的领袖人物。
仿佛被他的镇定抚慰，Ulysses的焦躁平复了一些，他说道，“我打中了他。我猜他不是完好无损。Sorcerer，我知道他盯上我，我迟早跑不掉。上午这个机会很好，本想杀了他…我在路上想得很清楚，除了请你帮我以外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Ulysses注视着他。这是被逼出来的、一部分真正的诚恳。
喻文州抿着唇。
信息不对等，Ulysses只能被他骗得死死的，但他毫无愉快、胜利和成就感可言。
这些事情灰暗、肮脏、血腥，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性质，除了留下自我谴责以外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脱不开身。
“没有这么夸张Ulysses，我们是朋友，”他麻木地按捺着狂飙突进的心脏，嘴上继续安抚他，“这么多年过去了，逃跑这种事情本领总要精进一点。没事的。听说你有个孩子？他怎么样了。”
“我的孩子…跟她妈妈在一起。不到三岁，会说很多话，还会数数，健康活泼……”
Ulysses说着话，头顶高架铁路上火车轰鸣。喻文州驾车驶过黑黝黝的大桥，心灵激荡倦怠。
城市的钟鸣声渐渐消失了。他们穿过荒凉的公路，邻县的灰烬像麦子一样堆积成山岭和房子。烟囱里袅袅上升的炊烟无休止地飘浮在尘土之中。
“我有一个朋友，很可靠。”喻文州在逐渐黑暗下来的天光之中轻声说道，“你先待在那里，等我消息。”
安排好了Ulysses，喻文州行驶在海边的道路上。他内心的转轮疯狂运转，但仍然遵守安全驾驶的基本原则，压着车速。毗邻平静的黑暗海面，他仿佛听到一声哀嚎，在海上连续不断地呻吟，他的头脑上在怪异的现实和梦幻之间辗转。
这些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接下来他只要想办法把消息透露出去，制造一个你死我活的场景。来个谁都行，一枪杀了Ulysses，正当防卫、死无对证。
就算没有成功，自己也不太可能被供出来。Ulysses还指望自己救他。再不济，他还指望自己替他照看儿子。
就算被供出来，他本来也没有杀人，他可以一口咬定是污蔑。
他安全无虞。他没有一丁点可能性出问题。
一切都会解决，他会一直活下去。
庞大城市的怒火悬在山丘上空，大道从丘陵之间穿过。远处发动机的哀鸣起起落落，寂静永远持续不了多久，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有人逃跑，总有人追踪。外面，是千种罪恶的黑夜。
他知道，不论他做一切事情有什么理由，上帝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转过一段公路下了车，在凉风中静默。
屏幕上还印着王杰希下午四点发出的信息。
他怎么样了？
根据信息的时间和内容，喻文州猜他没有什么大问题，可能受了点小伤，并不需要自己多余操心。
不久以前，他还想要骗别人去杀他。但现在发现自己连这点事都没有办法忍受。
他直接拨了出去，“你在哪里？能不能告诉我地址。我想现在过来。”
tbc.
***
作者有话说：
论王杰希的防弹衣和伤口是怎么回事
一、子弹直接打中肉体的情况：据说，当子弹击中人体时会在表面形成一个小孔，然后以570m/s的速度穿过肉体，冲击波形成的子弹伤口会反弹超过12cm直径范围，远远超过子弹本身的直径。
二、子弹打中防弹衣的情况：
1、穿透防弹衣打入肉体：由于防弹材料吸收了子弹部分能量，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负伤。但被打入腹部也是绝逼不可能爬起来继续干的。
2、冲击形成内出血之类的内伤：当子弹与防弹材料发生能量交换，材料在受力后发生弹性及塑性形变。形变较大时，带来对肉体巨大的撞击力。
三、防弹的要求：首先，需要阻止子弹钻入；其次，需要降低由于材料发生形变带来的撞击。
四、复合陶瓷防弹插板的原理：高性能陶瓷具有轻密度、高硬度和高强度（阻止子弹钻入的能力强）、高弹性模量（形变小所以撞击力小）的特点。但是它脆性大，在与子弹交互作用时可能发生破碎。破碎的好处是，这个过程是化学键断裂过程，会吸收部分子弹能量；坏处是细小的陶瓷碎片带有极高的动能，且尖锐，能够轻易穿透普通衣物。所以在陶瓷片的背后需要添加一层高弹性缓冲层（比如一床棉被也可以起到类似效果）。
五、王杰希的伤是怎么回事：高强度陶瓷片虽然最终使子弹的速度降低至零，但材料本身被打破，大部分碎片被缓冲层吸收，少部分嵌入了他的肩膀和腹部。一点小伤，不足挂齿。据说，现在美军最高级别防弹衣可以阻挡步枪15m距离以内射击。而且本文发生的时间是一百多年以后。综上述，他受伤的最大原因是怕热。
并且我觉得他其实没必要缠绷带。可能是听说喻文州要来所以临时包上去的。
六、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
（跪下）是的，对不起。
——论一个搬砖工科狗写文和看文的时候在纠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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